走在田埂上

卢海娟（吉林）

        张姐喜欢讲笑话，她形容上世纪八十年代爱赶时髦的妇女说：“穿个高跟儿鞋，烫的发，抹个红嘴唇儿，挎个筐，走在田埂上。人家问，干哈么去？说，来猪食菜。”
　　用普通话翻译过来就是：有个爱赶时髦的女子，她穿上高跟鞋，把新烫的卷发梳理好，涂了口红，打扮好了之后，坐在家里没人看呀，于是就挎个筐，扭搭扭搭走到田埂上，终于有人注意她了，人家问她，打扮这么漂亮干什么去呀？她回答说，采猪食菜去。
　　这段带着 “苣荬菜味”的笑话被张姐说得活灵活现，其中文绉绉很诗意的句子“走在田埂上”大概是源于那首校园民谣《赤足走在田埂上》中的歌词：“赤足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听着脚步噼啪噼啪响”吧。
　　——赤足走在田埂上，这就是田园，这就是诗意。
　　不过，也不尽然。
　　农夫赤足，是为了劳动方便。
　　经过漫长冬季的蛰伏，连田埂也睡得软了。插秧之前，第一个要完成的工作便是“捋埂子”，彼时粳地里还没有水，从粳埂子两侧用锹取土，覆盖在粳埂上，埂子被筑得高大结实，一来保证蓄水均匀，二来为粳地里干活的人提供歇脚的地方。之后，用犁翻一遍地，就可以放水进田，慢慢把土泡软泡透。
　　插秧之前要耙地，用牛拉犁耙。农夫光着脚，高挽了裤脚在泥水里赶牛。有着细密的木齿的犁耙把土块搅碎，使土面平整光滑，耙好地后，就可以插秧了。
　　插秧也是光着脚板的。镜面一样的田里，画满了波光云影，鱼在云中游，鸟在水中飞。“手把青苗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这首《插秧诗》中就写有农人插秧的情景，还蕴含着深刻的禅意。大雅与大俗，凡夫与大德，相去就在一念之间。
　　有了绿油油的秧苗，那一条弯弯曲曲盘旋在田里的粳埂子，才可以称作田埂。
　　夏天的田埂，已经满布了茵茵绿草,似乎可以通向某个迷宫。小孩子最爱走在上面，他们沿着田埂飞跑，追逐嬉闹，胳膊扎撒着像雏鸟的翅膀，还要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总会有人摔到粳地里，爬起来，一身泥水，却笑得开心。有时一两个孩子蹑手蹑脚，一边走，一边高抬了光脚丫在草丛中扫一下，这是在驱赶青蛙，青蛙跳到水里，翠绿的脊背，以及游水的姿势，都一览无余，小孩子也下了水，伸手一摸，就抓到了。
　　农夫走上田埂是要去“看水”。他们打着赤脚，扛一把铁锹，在田埂上巡视，哪块地缺了水，哪块地遭了虫，哪里长了稗草，哪里的苗只顾疯长忘记结穗……每一条田埂都是庄稼的生命通道，它们九曲盘旋，直达生命深处。
　　来自异乡的人，有时也会走上田埂。他们站在大路上，站在许多田埂之前眺望，迷惘而又惶急：这曲曲弯弯的田埂，哪一条会通向他们想要拜访的新朋，哪一条，会引领他们找到暌违已久的旧友？如果选错了田埂，他们干净的鞋子或许会被打湿，他们新浆洗的衣裳或许会沾染上泥污……在田埂的迷宫徘徊，那些看起来很近的通途，有时却会绕到远方，没有人，能够掌握田埂的方向。
　　秋天，稻子熟了，田埂也老了。秋霜过后，衰草笼罩的田埂一片荒芜。稻子堆成垛，大地不再把田埂打扮成迷途，田埂，终究被人遗忘了。
　　穿高跟鞋也好，光脚丫也罢，当年，在乡村，谁还没走过田埂呢？
　　不知烫着卷发，涂了口红，穿着高跟鞋的女子走在田埂上，会弄出什么响动。但永远记得曾经年少的我们，走在田埂上，怀揣探秘的梦想，脚步噼啪噼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