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食器
张金刚
        一切与家常餐食有关的器物,我都爱笼统地将其称之为食器。它们次第聚拢来,分工明确又精诚团结地为人类服务,给养祖孙数代。这些被岁月留下印记的老食器,虽不能言语,但总能弥散出家的味道。
  院中的枣树,死了数棵。爷爷蹲下来,用粗糙的大手摩挲着枯裂的树皮,他说:“你们养活了我们全家,打鬼子时还养过八路军,我真舍不得你们呀!”后来,他默默坐在树下,一锯,一锯,锯了一上午。又过几天,他将锯好的木料,做成了案板、擀面杖、小凳子数套,分给父亲和叔伯。
  我家的那套“老食器”,至今还在用。每次回家,母亲便取出缸内的腌肉、拔来应时的蔬菜,用略钝的老铁刀,将枣木案板剁得当当响。这响声估计能让全村人都知道我家要包饺子。我略带嫌弃地说:“这案板都凹陷了,还剁出了木屑,该换了。”母亲拍拍我说:“你就是吃着这木屑肉馅儿长大的,看多壮实!”我憨憨一笑。
  院中,山里采来的石块、石板架成的简易餐桌,早被蹭得没了棱角。我将三张枣木小凳摆上,虽然它们面儿凹了、腿儿细了、楔儿松了,却还稳当。母亲端上用团花盘子盛的热腾腾的饺子,一家人围坐一桌,其乐融融。不变的食器、不变的情景、不变的亲人,一如昨日在眼前,可悄然间父母已年迈,我也已然步入中年,不变的则是当年家中的这些“老食器”。
  秋后的高粱,高挺着秆子、穗子,在田间招摇。放倒,砍穗,收秆,晾晒,又是一季丰收。父亲挑着粗壮的高粱秆,将它们一根根地码在用原木特制的箅床上,用麻绳缠好,制成蒸馒头用的蒸箅;母亲还选出细滑的高粱秆,一根根用长针细线穿起,制成放食品用的箅排、盖锅瓮用的箅盖。褪去高粱粒的穗子,顺溜硬朗,绑成刷锅用的炊帚;浸泡过的白高粱秆,绵软干净,编成淘菜用的小筐……高粱秆食器,朴素、耐用,自然环保,很是称心。
  每个忙年的腊月,便是这些食器的秀场。蒸箅架在铁锅中,经过火烧水蒸,奉出喷香的馒头、包子、年糕,再将食物晾于箅排上;将切成条儿的豆腐油炸至金黄,蘸盐码于瓮中,用箅盖盖好,炖菜以用;摊好的煎饼,叠成方形,摆在箅排上晒干摞好……这些食物与肥肠、排骨汤搭配泡食,是冬季暖心暖胃的绝佳美食。破了补,坏了换,一批批高粱秆“老食器”用下来,彻底将土地、庄稼、三餐、农人,紧密连在一起,相伴昼夜寒暑,不离不弃。
  年岁愈长,愈发想常回家看看,吃顿母亲做的家常饭。母亲用磨短的铁铲,翻烙几张油津津、黄澄澄的葱花饼;用磨细的长擀面杖,擀一顿口味劲道的手擀面;用磨成月牙儿的铝勺,搅动那口老铁锅,熬制一锅甜香的南瓜红豆玉米糁粥……猛地发现,母亲用家中的“老食器”做出的食物,盛满了家的温暖。
  慢慢的,父母老了,心气儿淡了,有些老食器渐渐地被时光贴上了封条。不养猪了,那个曾盛满新鲜猪肉的肉篓,根根荆条已然脱落、枯朽;菜种少了,那些曾腌满酸爽泡菜的坛子、罐子,都闲置在院角、墙角;时代变了,那些曾被村里人抢占的石碾、石磨,都退出了舞台,孤独落寞地散落村里,或永远消失……
  一道道食器,或是自制、或是买的,或是祖传、或是新置,或是朴拙、或是精致,或是蒙尘、或是锃亮,皆为每家日常生活的必需。盘点细数老家里的老食器,不禁泪眼朦胧:美食消散,食器犹在;加工、炊煮、盛放、进食、贮藏,沉默无言的食器,曾在每个餐前忙碌的时刻,满血复活、辛勤劳作,造就了多少最亲民、最养人的汤菜饭食,打理着寻常日子,滋养了数代家人。
  老食器,沾染着烟火,沉淀着岁月,相伴着成长,安放着乡愁,更寄寓着我们对良好家风的传承,对完满人生的期许,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对心上老家的守望……
当前:A3(2018年07月07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