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禾
张金刚(河北)
        柴禾的家,在农村。在我那被柴禾喂大、焐热的家里,家人对柴禾依然怀有深厚的感情,在心底,在血肉中,在骨髓里。走再远,我也走不出柴禾味儿的纠缠,那是人间最真最热的烟火味儿,熏得眼窝浅浅,几欲涌泪。
        柴禾家家都有,到处都是,柴禾的多少、新旧、精糙,彰显着一户人家的家底与力量。看柴禾,便可识得这家人丁是否兴旺、家境是否殷实、家人是否勤劳。故而,父母年年努着劲儿地收储柴禾,应了父母的性格和身板,家里的柴禾似也分了性格,有刚有柔,有粗有细,有硬有软,平平淡淡,却又轰轰烈烈。
        秋风劲吹过后,山林有了枯木,荆条只剩筋骨,可做上好的柴禾。天不亮,父亲就拿了镰刀、斧头,挑着扁担、麻绳进了山。这一天,父亲走了多少路,钻了几道沟,费了多大的劲儿,我无从知晓,但当天擦黑时,两大捆木柴总会颤颤悠悠地闪进小院,矮小的父亲夹在当间,扁担“咯吱咯吱”地响着,却看不见他的身影。闲暇时分,父亲坐下,拉动锯条,将较长的木柴锯成长短一致的柴段;或挥动斧头,将粗壮的原木劈成宽窄不等的劈柴,整齐地码在院边。日积月累,柴禾堆成了垛,垒成了墙,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柴禾院墙。
        母亲打的柴,有着绵软的性情。秋天,母亲也进山,但会寻茅草丰茂的山坡,舞动镰刀,“唰唰唰”地从山脚割到山梁,堆了满坡。割完,拣高挑的茅草编成草绳,将茅草绑成捆,用麻绳一趟趟地背回家。有时,母亲会拿着耙子,到村边树林搂树叶。杨树叶、柿树叶、杏树叶、核桃叶,红的、黄的、灰的装满了篓子,挎着回家“哗哗”作响。还有,玉米秸、黄豆秸、芝麻秆、花生蔓、核桃皮、栗子壳、木刨花……一切可烧的,母亲都拿来填灶,这些柴禾火力弱,柔柔的,烧出的灰细细的,一捅便飞,撒到庄稼地里,没准儿还能多打几斤粮食,多结几个南瓜。
        当年,家中的土灶盘在屋檐下,连着炕,每个赖床的早晨,我大都是被母亲“哐当哐当”的拉风箱声吵醒的,却也不恼,就那样静静地瞅着方格木窗上的白麻纸和红窗花发呆,背下暖暖的。忽然,一阵呛人的烟味儿灌进屋来,我或蒙头钻进被窝,或一骨碌爬起来,催母亲快烧旺柴禾。“呼”地一声,火又燃了起来,母亲冲着我说:“雪浸了柴,不好燃着,看你这懒虫再不起床!”
        父母打柴禾,直至打不动了,才停下。高高的柴禾院墙最底层,还垒着二十余年前父亲锯的柴段、劈的劈柴,已长满了翠翠的青苔,甚至冒出了几丛木耳、几朵蘑菇。欢实的葫芦蔓、南瓜蔓,攀着柴垛年年开花、年年结果,圆圆的、大大的果实,横七竖八地架在柴禾院墙上,等人采摘,可父母却是腰塌得够不到了。我回家探望父母时,登高去摘柴禾院墙上的果实,发现最靠里的一堆柴禾已经朽得一碰将倾,我怕了,怕这柴禾院墙塌了会伤到父母,便嘱咐父母不要再去动它们。母亲似乎懂我的心思,静静地说:“柴禾烧了,朽了,都会成灰,人也一样,人也一样……”炊烟袅袅,母亲做了地道的柴禾饭,很简单、很家常,我却吃出了不同寻常的人生况味。
        柴禾,生于农村,灭于农村。生灭之间,有荣枯、有砍斫、有煅烧、有朽弃,终化灰烬归于大地,如滋养、温暖了的那方百姓,生死一世,又迎新生。我的家也在农村,故而特愿做一根柴禾,生长得蓬勃,燃烧得热烈,消失得无声。
当前:B2(2018年08月23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