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的印痕——耕织散忆
杨闻宇
        少小离家,老大难回,是因为离乡50多年,那些熟悉的日常风景彻底城市化了,我这老荒的印象里,只留下一些零星的碎片。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耘于野,是男人之事。
  犁地之牛,颈上架着两端穿绳的轭头,曲尺形的轭头相当结实,它是用槐树、榆树或者柳树等木材经木匠加工而成的,长绳的后端,牵挽着揭地翻土的犁头。轭头与牛体接触的部位,锃光明亮,光洁度与手扶的犁把不相上下,也与其它惯常使用的锹、锄、镢、耙、镰、推车、辘轳的把柄是同一个色调。
  由于长年四季运作不息,农具把柄上所有的色泽得之于手掌紧握时的润泽之功。把柄色泽与其底部的钢铁锋刃默契配合,入地翻土,刈禾割草,绞水灌溉,打麦扬场,为一料接一料的五谷、瓜果传递着成熟期才有的芳香四溢的醉美色素,最后渗透而落实于农具把柄的,便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一种色晕:近于琥珀而透明有限,光似鉴人又不显人影。乍然看去,仿佛是切近于枣红色,仔细审视、忖度,又与枣红色不尽相同。我没有见过汗血马,听说此马速度快、耐力强,汉武帝赞其“沾赤汗兮沫流赭”。“汗血”之光晕,或许就是这样的罢。
  男耕女织,男人经营于野,女人被称作“当家的”“屋里人”,烧火做饭,纺织缝纫,生儿育女,打理家务。
  当年,我们家也有一台踏盘式的织布机。“当家的”坐在半人高的横板上,两脚交互上下踏动木盘,一手投梭、一手扳动经停板,四肢默契配合,左右投送的木梭燕子掠地那样交递如飞……经纬老半天,才织出半寸长的一绺平布。朝朝暮暮,月底灯下,机杼声息而平布成匹,当清新光洁的布卷从机轴上卸下来时,人们才发现那木梭、经停板,旁边拐线的木拐、纺车的把柄,与那从田野上扛回来的农具把柄是同样的澄澈闪亮,统统是汗血样的枣红色了。
  我在外地当兵时,居家的妻子,就是个心灵手巧、邻里羡慕的织布能手。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终始不断的机杼声,是从织女们手底谱成的最悦耳的旋律。勤勉的妻子因久坐织机,就连臀部也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后来随军而离开故园,不再纺织,这遗留下的茧子,却是多年里也没能消褪。春秋寒暑,芸芸众生都能感受到织女的可亲可敬,可有几人晓得——平凡得不能再普通的“织女”二字,是多少个日日夜夜“苦”出来的,“熬”出来的。
  家里灶台前的木墩(烧火时坐下稳当),右侧掣动风箱的手把,檐前水井口上圆洞形的井台石,或淡黄,或乳白,从来不见擦拭,却是光洁明亮,常用常新。我家门口右侧的门墩石是一菱形青石,劳作间隙小憩时随便打坐,光溜溜的,人见人爱。我考上中学行将住校,算是第一次离家门,母亲坐在门墩石上一边为我的新织布衫上扣子,一边一把把地抹眼泪……
  学校毕业后从戎于西北,妻子是在我即将40岁的那年随军的。告别老家的简便行装里,她只选取了天天使用着的那根擀面杖,三尺来长,沉甸甸的,枣木制作,是从我家后院大枣树上截取的一段,通体润泽,至少也浸渍过祖母、母亲、妻子三代人辛勤的汗水。其实,随军以后,这擀杖并不常用,妻子选中它,纯粹是出于对家园的依恋。
  部队大院里,我们搬过几次家。可惜,在一次搬进新楼时,单单就不见了这根擀杖,妻子为此惋惜了好几天。我们的住地处于黄河之滨。夜里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斜挂的眉月,我则疑心,这擀杖是化成了一条蛟龙,悄悄潜入黄河浪里去了——热土难离啊,黄河所向的东方,正是我们故园之所在……
  “耕夫”“织女”,这是造化之神编织的平实素雅的两大花环。当这花环被赐予尘世间的男女之际,也正逢他(她)们生命里上好的年华,最盛的岁月。农具家什上所敷染着的光泽,悄悄静静,从未引人留意,可这光晕,又绝非一日之功所能致成。天下平凡的事物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其背后往往凝结着数不清的苦焦、劳倦、困顿和辛酸。既然这样的光泽是披星戴月、久久劳作的沉淀,是天下劳动者烙印在大地上的印痕,视之为沧海桑田所回报于日月星辰之光晕,沟通天地,也未为不可——因为传说里天上有令人敬仰的牛郎和织女。
  泰戈尔有一句弥足珍贵的名言:“你今天受的苦,吃的亏,担的责,扛的罪,忍的痛,到最后都会变成光,照亮你的路。”老辈亲人相继离世,回归大地,“死者长已矣”,人亡却不等于灯灭。我与老伴的生命旅途走得再远,也难以忘却先辈们传递着的生命的光泽——这光泽如同他们在世时的明眸,注视着我们,也照拂着我们前行的路径,让我们行进中的脚步不敢稍有懈怠。
当前:B3(2018年09月15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