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师

张正

        有一位老师，虽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我却至今不能把他忘怀。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去参加小学升初中考试。上午考数学，下午考语文，中午有一段较长的时间可以由自己支配。平常一直在村小上学，难得上一趟街，利用这个空档我来到供销社，掏出买午饭时省下的几毛钱，买了一本小人书。回到校园，我坐在一截突出地面的松树根上，背倚着树干认真地读了起来。
        我读得入神，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停留在了我的面前，我仰起脸，一双温和的眼睛正笑眯眯地注视着我。这双眼睛的主人俯下身子，摸摸我的脑袋，亲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怎么这么爱读书？”我回答完他的问题，他又问：“你喜欢不喜欢读‘大书’”？我点点头。他指着旁边一排房子告诉我：他是一位老师，就住在那里，考完试我可以去找他，他愿意借“大书”给我读。
        那时我正痴迷于读书，囫囵吞枣地读完了哥哥姐姐的语文课本，连地面上有字的纸片我都喜欢捡起来瞧个仔细。于是，我记住了这位老师指给我看的那扇门。
        下午，考试结束铃一响，我就急切地交上试卷，气喘吁吁地跑到那扇门前。我羞赧地立在门口，那位老师果然正在屋里等我，他把我领进了屋里，来到一架大书橱前。哇！这么多书，我从来没见过！一瞬间，我痴了。
        老师问我喜欢看哪种类型的书，他说我可以任意挑选一本来看。面对着藏书量多得像一堵墙似的大书橱，我摸摸这本，碰碰那本，一下子竟不知道要选哪一本才好。恰好几天前村里放映了一场露天电影，片名叫《新儿女英雄传》，因此当看到《儿女英雄传》这本书时，我眼前一亮，不假思索地点了它。老师抬手把书抽出来，递到我手中，叮嘱我说：“这是上册，还有下册，看完来换。”
        手捧着这本如砖一般厚的书，我的心里像抹了蜜，高高兴兴地离去了。
        回去读才知道，这本书和电影《新儿女英雄传》并无关系，而是清代的一部章回体小说，好在是白话文，内容也很有趣，我一下子就把全身心都沉浸了进去。那个夏天很热，我独自坐在屋后的竹园里，几乎一口气读完了它。
        第三天，我就来还书。
        接待我的不是那位老师，而是一位女士，跟他差不多的年纪——后来我才知道，她便是那位老师的妻子，也是一位老师。我很失望，原先怕老师考我书里的内容，一路上想好了许多话，现在全都没有用上。我天生腼腆，不好意思再主动提换书的事，见老师的妻子收下了书，说声谢谢后，我便害羞地走了出来。
        这一走之后，我再也未能见到那位老师。后来得知，老师是一位知青，已经调回老家了。
        如今，我自己亦成了一名老师，幼时好读书的习惯愈发顽梗，常常“俸去书来，落落大满”。我还惜书如命，不相干的人若想从我这里谋一本书去，难于登天；即使挚友来求，我也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沾上油垢，不可弄出皱褶……但若有学生相借，我却慷慨予之，一如“一面之师”当年待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