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秸垛的诗意之美
米丽宏(河北)

    麦收时节,人人都缠在忙里:男人地头喝口水,手里还提着镰刀;女人灶前烙着馍,心里还合计着打麦的事儿;小孩子家到处寻觅合用的筐,准备下田去拾麦穗。

    人们来往在田间路上,相互打招呼都是直截了当的——

    “割了?”

    “割了。”

    “去割呀?”

    “去割呢。”

    即便是如此匆忙,路面上仍常有收不及的熟麦散出的麦粒。几天下来,麻雀都肥了一圈,它们饿了便到树下,饱了就到树上,觅食毫不费事,闲极无聊时,它们便叽叽喳喳地旁观着繁忙的麦收景象。

    没过几日,村外的田野里就只剩下一地麦茬。饱鼓鼓的麦粒,入了仓;圆滚滚的麦秸垛,雄踞在打麦场上。

    聂绀弩诗中的麦秸垛是这样的:“麦垛千堆又万堆,长城迤逦复迂回,散兵线上黄金满,金字塔边赤日辉。”我觉得,麦秸垛的气质是温暖朴实的,从高处看,打麦场上摆放的,无疑是一顶顶金色的大草帽,那是人们用劳动创造出的乡村样式。作为乡愁的符号,麦秸垛有一脉诗意的余响,袅袅萦绕于一代人的心头。

    年幼时,我曾在打麦场上懵懂地看大人把一抱抱麦子送入脱粒机的嘴巴,脱粒机呼噜着将麦子吞进去,然后又在另一边“突突突”地吐出来,一个口吐麦粒,一个口吐麦秸。麦秸很轻,“嗖”地一下就飘远了,人们用筢子将其搂成一堆,堆垛的老把式指挥人们打好圆形垛底,压实,再层层往上挑麦秸。“这里来几杈!”“这儿!一杈就够!”麦秸堆高了,两个小伙子纵身上垛,鱼跃一样跳腾着,他们的身子陷下去又冒上来,冒上来又陷下去,将垛心踩实在了,人们便继续往上堆麦秸。待麦秸堆高至三米左右时,老把式自己也上了垛,他填高垛心,撒一层麦糠,铺一层长麦秆,再甩一层厚厚的麦秸泥,抹得光溜溜的。不多会儿,一座麦秸垛便巍巍现身。

    麦秸垛挺身站着,仿佛一个大人物,扣一顶宽沿儿帽子,又牢稳又有风致。

    清晨,我出门去上早读,向着东边的学校走。朝阳的曦光如红绸子般覆盖了路面,鲜红的太阳从麦秸垛后面升起,阳光似金纱般裹住半个麦秸垛,投射出浓重的影子。那一个个麦秸垛,看上去竟如群山般雄伟。

    那时,村里的夜晚若是没有月光,便是实打实地黑。远山和近岭黑成了一片,麦秸垛和打麦场黑成了一体,它们像黑糖融在水里一般,融在了黑夜里。可是,有月光的夜里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在暑天,随家人卷着席子到打麦场上乘凉消暑,甚为惬意。躺在晒了一天的地面上,感觉比躺在家里的炕上还舒服。我仰面躺着望星星,从西数到东,数着数着,就数乱了。月光在麦秸垛之间,细细地流,好像那里是涌出月光的泉眼。夜晚的大地真静,静得能听见各种小虫的叫声;夜晚的风好闻,带来远处的田野气息和近处的麦秸清香。

    那些麦秸垛,在月光下有着柔和的轮廓和交叠的暗影。一首老歌是这样唱的:“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总想,为什么不是坐在麦秸垛旁?如若坐在麦秸垛旁,便意味着麦收已到了场光地净的阶段,彼时麦收在仓里,苗长在地里,人坐在月光里听旧事,岂不是更美?

    那时的冬天,村子里总是下雪。一刮北风,雪就来了。雪喜欢在乡下撒欢,一来就不停地疯,小孩子们也被雪引出门外,像雪一样撒欢打闹。接天连地的雪,把远山、近水以及打麦场上的麦秸垛都掩在了它的雪衣下,麦秸垛变成了巨大的雪蘑菇,那么嫩,那么胖,让人看了便忍不住想咬上一口。我们这些小孩子钻进麦秸洞,坐着看外面的雪。一群顽童难得这么安静地观看景色,竟也觉得很享受。看来,快乐不光是一惊一乍地闹腾,还有简简单单的安静。

    然而,麦秸垛的出现,可不是为了追求诗意的,它们是乡村哲学的集合体,讲的是实用。做饭时,拽来一篓子麦秸做引火柴;鸡抱窝、猪下崽,用麦秸为它们铺一个温暖洁净的窝;脱坯、垒墙、盘火炕,用麦秸和上泥,做出来的活儿瓷实又漂亮。麦秸还是耕牛过冬的粮草,铡刀一起一落,麦秸便被铡成了段,掺上麦糠,牛咀嚼得有滋有味。对村里孩子来说,麦秸垛更是一个巨大的生态游乐场,可攀高,可掏洞,可隐蔽周旋地玩游戏。

    诗意,其实只是麦秸垛的一种衍生品。在劳动中,许多神奇又美好的事物被最勤奋出色的劳动者发现,并用汗水和智慧催它现身。于是,平凡的事物便鲜活地呈现出一种诗意之美。

当前:B3(2019年06月12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