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86岁了,他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巴山农民,为何与梅扯上关系了呢?在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父亲在我心中是严厉有余慈爱不足的强势形象,儿时的我一度和父亲关系非常紧张,甚至常常暗地里诅咒父亲。
2007年,母亲去世,父亲一下子变得沉默了,他常坐在老屋街沿久久地望着堂屋正对着的远山,若有所思。偶尔他会到母亲坟前坐着,扯去杂草,沉思半晌才离开。岁月和生活已把父亲身上的粗砺棱角磨平,他眼中的严厉已悄悄褪去,父亲乖巧了,父亲佝偻了,父亲老迈了,我眼中的父亲似乎有了更多的柔情。对于往事,我心里早就原谅了父亲。一个人生活在不同时代的烟火中,不同的际遇会塑造不同的个性和心情,我为什么要对父亲的过去斤斤计较呢?
暑假的一天,我回家已是夜里十点过,打开电视,正播放《父亲的最后时光》,不知不觉我竟流下热泪。急忙开车连夜直奔老家,看望父亲。老屋沉浸在乡村宁静的夜色中,田野上偶尔几声狗吠。父亲卧室的窗户还映着灯光,电视里正播着戏曲。我推门而入,只觉屋里弥散着叶子烟的刺鼻气味。我的突然到来让父亲非常激动,他像迎接贵客一样让座、递烟、沏茶。语言因激动而语无伦次,他抓了一大把新茶,颤抖着双手费力地提起水瓶,向保温杯里注进滚烫的开水。由于手颤眼花,他竟然把开水倒得满桌都是。这一刻,我没有帮忙,也没有阻止,我观察着父亲,享受着难得的父爱……三四十分钟的交谈后,我向父亲告辞。父亲哆嗦着从枕头底下拿出手电筒,执意要送我到车边。我不允许,父亲就站在老屋门口,将电筒举着,照亮我走的道路。由于他的手瑟瑟发抖,那光柱也在轻轻摇晃着,雪亮的电光把漆黑的夜生生劈成两半,我和我的影子在光中移动着,我禁不住鼻子发酸、眼晴发涩。
我深知,父亲穷尽一生散发着光和热,温暖着我们,照亮着我们,父亲已灯枯油尽,给我照亮道路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我要好好享受这一回。当我回头凝望的时候,父亲还站在老屋门口,屋内亮着柔和的灯光,长方形的门框像一个取景框,年迈的父亲似一幅剪纸或雕塑,镶嵌在门框之中。瘦削的身躯,佝偻的脊背,僵直的四肢,那轮廓分明像一株老梅树,一株经历无数风霜的老梅。
父亲是一个普通农民,他没有显赫的身份,也没能给我们太多的财富。他的能量极其有限,但正是伟大的父亲将我们托举到一个高度,正是平凡的农民父亲给了我们善良的灵魂,正是普通的农民父亲给了我们梅花般的饱满人性。
父亲一生的个性也与梅的神韵相契合。他从不向生活低头,逢善不欺,遇恶不惧。再贫穷也不偷不摸,人生再低迷也勒紧裤带送子女读书。他一生争硬气,有尊严地活着。父亲一生受了许多苦,苦活累活他都干,隐忍倔强,从不以弱示人。
车窗外凉风习习,乡村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只有父亲居住的老屋的灯光如一豆星火,一芥萤光。我渴望这缕温暖灯火经年不熄,我希望父亲多陪伴我们一些岁月。
夏夜,那株老梅的剪影深深刻在了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