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当听到房前屋后的山上传来一种鸟的叫声时,母亲就会说:“‘豌豆拔过’催工,又到‘双抢’季节了 !”
老家俗称的“豌豆拔过”即布谷鸟。“双抢”指抢收抢种,既要拔豌豆、割麦子,又要插秧。“双抢”为四时农忙之最,农人的辛苦与甘甜在此时亦是无与伦比。
当春风翻越冬天的山坡,麦苗便从厚厚的“雪被”中苏醒,打个激灵,向上疯长。拔节抽穗后,麦子随风起伏,汹涌成海洋,此时麦浪是绿色的,待到麦子成熟则是遍地金黄。风吹麦浪气势壮观,也飘逸浪漫,具有文艺情怀的人可以从风吹麦浪中感受到无尽的诗情画意与唯美画面,而庄稼人却无闲暇心思去欣赏体会,他们心中涌动的,是对丰收的希望与喜悦。
“麦浪”一词富有张力,意蕴无穷,叫人浮想联翩。茅盾在《白杨礼赞》中赞道:“和风吹送,翻起了一轮一轮的绿波——这时你会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两个字‘麦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确是经过锤炼的语言的精华。”至少从北宋起,“麦浪”二字已在诗词文章中翻卷。欧阳修的《游太清宫出城马上口占》中有这样一句:“鸦鸣日出林光动,野阔风摇麦浪寒。”想必恰逢乍暖还寒的仲春,又或者正是满腹心事,欧阳修眼中的麦浪失了些许温馨的诗意。另一位并不算著名的宋人陈著,在一首《青山下》中也提到了“麦浪”,字里行间却洋溢着昂扬豪迈的进取激情——“千顷田畴麦浪花,数家林薄笋抽芽。休将世事俱归梦,颇喜人生尚有涯。”
“麦黄一晌,稻黄一秋。”稻穗是在秋天里慢慢沉淀的,收割不用那么赶忙。麦子却不同,麦穗将黄未黄之际,被正午的太阳烤得心焦火燎,一阵风吹来,就立马熟透。麦黄不等人。早些年,每逢“双抢”季节,生产队的男女老少便倾巢出动,就连我们这些正在上学的娃子,也要放上几天农忙假,尽微薄之能助力“双抢”。
第二天就要收割了,头一天晚上,母亲在月光下,将一把形同新月的镰刀磨得锋利,刀锋上闪着清冽的光,与挂在树梢上的月亮交相辉映。
月亮已落,太阳仍在酣睡,天上还挂着几颗稀疏的星星。周围到处还是模模糊糊的,现在回想,那应该是凌晨四点左右的光景——我紧跟在母亲的身后向前奔走,麦田里已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大人小孩,一人占据一垄,开镰收割。母亲割完了三垄麦子时,我的一垄才割了一大半,母亲又回头帮我割。这一垄终于割完,挥汗如雨的母亲让我坐在田埂上稍作休息,她转身又扑入金黄色的麦浪。
太阳出来了,气温步步攀高,麦地里热浪逼人。大人们都穿着长袖衣服,并把袖口扣子扣紧,免得被麦秸扎了胳膊。因为嫌热,我把袖子高高卷起,不一会儿胳膊上就添了许多殷红的划痕,火辣辣地痛。歇了十几分钟,我咬牙坚持下田,待到天黑收工时,双腿已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母亲麻利地从菜园里摘回一篮子蔬果,开始生火做饭。饥肠辘辘的我拿起西红柿和黄瓜,在衣服上蹭两下就送入口中。母亲蒸了一锅干饭犒劳,我一口气干掉了三碗,经过大汗淋漓的劳作,即便是简简单单的农家饭,滋味也分外香甜。
风吹麦浪,是麦子在翩翩起舞。在一场盛大华丽的夏收舞蹈中,麦子轻轻地飞了起来,以通身的金黄庆贺生命的丰盈与圆满,也表达出对自然和岁月的感恩。风吹麦浪,美轮美奂,那是麦子一生的高潮,它像一个隐喻,绚烂之后便是谢幕。风吹麦浪之后,麦子将从田野消失,归隐粮仓,在那里,麦子埋头书写五谷丰登的诗行。
上学,考学,参加工作,继而外出谋生,从故乡到异乡……我与家乡的麦浪日益疏远。风吹麦浪虽渐行渐远,但它已经成为我感怀生命的一种意象。无论身在何处,不管什么岗位,我和以躬耕垄亩的农夫一样,勤勉踏实,埋头苦干,迎来事业上一波又一波的“麦浪”。
又到麦收时节,我在远离故土的城市,遥想当年风吹麦浪的恢宏景象,不禁心潮起伏。它是那样遥远,却又如此切近。风吹麦浪给予我的心灵永恒的滋养——只有忘我劳动和不懈奋斗,方能收获富足生活和诗意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