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热,我欲接父亲来城里小住,他却以麦收忙碌为由,予以回绝。父亲一直觉得城市优渥便捷的生活,于他而言不及乡村的一饭一蔬。他不愿意过来,我只好回去。
携妻子驱车回家的路上,触目所及,满眼金黄的麦子构成了乡村的夏日底色,麦浪随风摇曳,村民们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屈指一算,从读高中以后,我已经整整18个年头没有割过麦子了。18年的春耕秋收,全都压在了父亲的肩头,他虽年已花甲,但却从无埋怨,土地上的劳碌,愈发坚定了他对安稳生活的信念。只是城市的灯红酒绿,让乡村与我渐行渐远。
见我突然回来,父亲一脸惊诧,怪我没有事先知会一声,因为忙着麦收,家里什么都没有准备。我只好说道:“周末待在城里也是无聊,还不如回来帮您干活儿呢。走,咱们先收哪块地里的小麦?”
父亲有些感动:“洼里那块。”
洼里?洼里在哪儿?我急速翻找着儿时的模糊记忆。哦,想起来了,就是我小时候年年栽种棉花的那块土地。见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父亲说,现在收割麦子都是机械化作业,我们只需要带着尼龙口袋到地头等候即可。
我精神抖擞地跟着父亲往洼里走,周遭都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儿时常走的田间小路,如今早已荒草丛生,昔日的车辙印也踪迹全无。我放缓脚步,慢慢地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到那块属于我家的麦田。收割庄稼是大规模的集体行动,联合收割机以路边的地块为始,一块一块地按序收割。
于是,我便和父亲坐在地头等候收割机的到来。乡间的太阳异常毒辣,即便是草帽、水杯刻不离身,我也难以抵挡骄阳与热风吞噬体内水分的凶猛攻势。等了半晌,水杯中的水早已喝光,却依然不见收割机的踪影。父亲打电话给村支书,方知镇里统一调配的收割机,此时此刻正在邻村“加班加点”,要再晚些才能赶来。父亲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让我先回家吃饭,他留在这里继续蹲守——麦收时节需要有人在地里守着等机器,而且,一旦遇上天公不作美,那今年的收成就有可能打了水漂。我拗不过父亲,只好先回家吃饭。
我回家匆匆吃了简餐后,赶紧去附近的超市买了几份凉拌的熟食,去给父亲送到地头。
收割机,还没来。
父亲蹲在地头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饭菜,一边估算着今夏的收成。饭快吃完的时候,收割机终于轰隆隆地驶来了。
喜出望外的父亲,丢下碗筷就跑向司机,攀谈数语后,便扯着尼龙袋子准备战斗,茫然的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麦收还停留在“镰刀、人力、板车”的时代,媒体上时常呈现的机械化作业,我其实还没有真正地亲身经历过。机械化作业的效率很高,不一会儿,一块地的麦子就收割完毕了。父亲将麦粒装进一个个的尼龙袋里,我费了好大的劲儿都搬不动、扛不起,却见父亲“嘿哟”一声,便将一袋麦子扛上肩头就走,看得我目瞪口呆,满面羞红。
晚上到家时,我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妻子说,晚上也将就吃吧?父亲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你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中午已经凑合了一顿,晚上我给你们做点儿好吃的吧。”说完,便捋起袖子进了厨房。我和妻子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便感到无比的羞愧。我信誓旦旦地说要回来帮忙,实则却变成了真真切切的忙中添乱。
不多时,大汗淋漓的父亲就将几道简单美味的农家饭菜端上了桌,早已饥肠辘辘的我大快朵颐。乡间的夜风流动,将父亲身上的汗味裹入空气向我吹来,那一刻我忽然发现,父亲的容颜早已苍老,身体也日渐消瘦,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灵魂根植在都市的儿孙当成了久别归家的客人。于我而言,儿时的清苦贫瘠和熟稔农事的勤恳也渐行渐远,待父亲百年之后,我该如何打理家乡的土地?远离故土的乡村青年,还有几人能够独立完成一年四季的耕作?
老一辈固守乡村无怨无悔,新一代奔向都市不遗余力,两者之间渐行渐远,以致于我们都看不见父辈在力不能支的孤独夜晚,对土地和亲情辗转反侧的留恋。
我们是血浓于水的家人,而非假意客套的宾客。这一点,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