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同志”这个称呼。
“同志”是志趣相同、志同道合之意,意味着志向相同、精神相通、地位相等、情感相亲。“同志”一词古已有之,在古代,同志与先生、长者、君等词的涵义一样,都是朋友之间的称呼。春秋时期,左丘明在《国语·晋语四》中对同志一词作了解释:“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后汉书·刘陶传》曰:“所与交友,必也同志。”
辛亥革命时期,革命积极分子经常各地奔走,组织联络,书信来往之间还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称号。先生?足下?都有些老套,有隔阂,不能表达受新思想熏陶的新一代人的心声、友情和激情。思前想后,“同志”脱口而出,这不就是新称呼吗?简洁意明又颇有来历,多好啊。既承和了古人语出必有出处的习惯,也表达了革命者之间的信念。孙中山先生在1918年发表《告海内外同志书》和《致南洋同志书》,第一次使“同志”成为当时正式的称呼辞令。此时革命党人在通信中互称对方为同志已渐流行。
战争年代,“同志”由共产党人发扬光大。将“同志”定位为党员之间的特定称谓,上至中央领导,下至普通士兵,彼此之间皆以“同志”相称,在党内形成了一种亲切感,更无形中增进了团结。革命理想高于天,是中国工农红军共同的志向,红军才有“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一声“同志”让数万红军战士亲如一家,彼此手牵手、肩并肩向着胜利的方向往前冲,创造了人类历史上二万五千里长征胜利的壮举。坚持持久战,八路军新四军正是因为志同道合,一声“同志”凝聚起各民族共御外侮的力量,创造了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观,使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军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造就了伟大的抗战精神。为了新中国,一声“同志”,人民解放军小米加步枪,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向着太阳,向着光明,聚合起建立新中国的磅礴力量。
正如鲁迅在《且介亭杂文末编·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中写道:“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这种称呼,何其得体,何其悲壮,何其荣光!
新中国成立后,当人们用“同志”一词相互称呼时,仍能感受到这种浓烈的情感,因此革命者之间既习惯也乐于以“同志”相称。“同志”逐渐成为社会上广为流行的时髦称呼,人人见面都互称“同志”,“男同志”“女同志”,年老的叫“老同志”,孩子叫“小同志”,初次见面者也在介绍时冠以同志,“这位是张同志”“这位是李同志”。开会时领导讲话第一句就是“同志们”!可见,“同志”是一种友好的称呼,表达了对人的一种尊敬,具有亲切的内涵。当然,后来“同志”也被广泛的用作陌生人之间打招呼用的称呼,类似“师傅”“老师”。
1978年,我从插队的农村入伍,军队有严格的纪律,上下级之间一律以职务相称,没有半点含糊,习惯在数年间养成。在塞北砺兵起风雷后,军队开始精简,我退伍回到了家乡,被分配到文物部门工作,从事石窟寺研究工作,同事大多是知识分子,业务分工较细,彼此间来往较少,对称呼不太讲究,迎面时彼此间大多点头致意。后来,我接到调令去省委宣传部报到,带着些许遗憾离开了单位和同事们,就此别过熟悉喜爱的石窟研究,开启了新的征程。
初到省委宣传部报到,楼道里清风雅静,人们来去匆匆,偶尔相遇,点头示意,绝无高嗓呼喊,冷静得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见着领导该怎么称呼?心里没数,颇费脑筋。当兵数年,习惯按职务称呼上级,改口恐怕有些困难。进部里则知,在此无论职务高低,人们见面则互称“同志”,或者叫名字。如果有人以职务相称,领导们要么不予理睬,要么予以纠正,提醒请以“同志”相称。彼此适应,没有忌讳,大家之间是同志关系,又像是兄弟姐妹关系,这是一种新型的人际关系。
李致同志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四川人民出版总社社长,是我的顶头上司,他分管文艺、出版、新闻、外宣等工作。我到部里报到时,他正率四川大学生代表团去老山前线慰问部队官兵,十多天后才回成都。
上班后,他来到文艺处,进门就问,“你——就是小朱?”
我当即起立,收腹挺胸,站得笔直。“是的。”这是多年军营生涯的积累,无论何时何地何场景,无论长幼尊卑生人熟人,自觉起立,是礼貌也是尊重,我至今都还保持着这个习惯。
“你怎么称呼我?”没想到第一次见面,问的竟然是这个问题。迟疑几秒:“李部长!”见我有几分紧张,他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接着说“叫我李致同志,这是党内的规矩,或者叫我老李、我的名字也行!”
“哪儿敢呀!他的级别在部队里,介乎于正师和副军级之间。”我在心里嘀咕了一下。他大概也看出了我的窘迫,于是,他像聊家常一样,和我讲述了许多关于“同志”方面的人和事。
紧绷的心情在他的提问中渐渐放松。他离开时我送他至门口,“您慢走,李致同志!”这是我第一次称呼自己的长官为同志,虽然语调不那么坚定,语气不那么伸展。他侧身,转头,微笑,眼里满是赞许!我知道,再不能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定要大大方方地喊出来,用心去喊“李致同志”。从此,见到他时,叫声“李致同志”是那么自然、那么舒畅、那么惬意,再也没有官称过他。
白日去如箭,达者惜今阳。渐渐地我也做了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秉承李致同志的教诲,在工作领域内,同事之间仍以“同志”相称,延续了这个传统,心里也很了然。
随着职务的变化,叫我“同志”这一称呼的,少了;逢长必叫,叫大不叫小的官称,多了;叫老板、老大、大哥的也甚嚣尘上。这下子苦了我这“在场”中人,很不习惯,也无可奈何。我以为,官称叫出的是你高我低、你主我次的等级之感,相互称“同志”,唤出的是人们之间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人与人之间的称谓不可小觑!大有文章。称谓的变化,反映了时代在变化,人与人的关系在变化,社会风气在变化,价值取向在变化,人心的浮躁波动在变化……
再过若干年,“同志”这一称呼,还有吗?期待会有!
官职短暂,“同志”长久。叫声“同志”朴素亲切,喊出了浓浓的和谐与温馨。多年以后,经历了些世情的人们,难免觉得这种氛围消散了。然而这种质朴圆融的感情,曾经的确如此美好。
“同志”发自肺腑,“同志”是共同心声。
我怀念“同志”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