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流沙河先生讲课
赵平

    1983年2月中旬的一天,我在《成都日报》上看到一则消息,《星星》诗刊将举办诗歌讲座,主讲人中有因《草木篇》闻名全国的诗人流沙河。那天下午,我赶到布后街2号省文联大院,听说《星星》诗刊编辑部就在那里办公。

    已经进入春天了,院子里花台上、墙角边生长着的几棵树,都萌发出了嫩嫩的新绿。在迷宫似的院子里转了几圈,我也没找到《星星》诗刊编辑部,见左边有间房子开着门,就误打误撞地径直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很暗,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几张桌子上堆满了书,屋角的窗户边透着亮,有个人正坐在藤椅上看书。发现我走进了屋,他站起来问道:“你找谁?”

    适应了屋内的暗,我才看清楚,这里不是办公室,房间里几样普通家具表明此处是别人的居住场所。

    问话的是位五十出头、清癯瘦削的中年男子,窗外投进的亮光正好衬出他的侧影,一时间,我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加之对自己的莽撞很不好意思,所以涨红着脸说:“请问这儿是《星星》诗刊编辑部吗?”

    “你找编辑部有什么事呢?”他问我。

    “我在报上看到,《星星》诗刊要办诗歌讲座,我来报名。”

    “哦,报纸今天才登出来,你跟着就来了,消息很灵通嘛”,他边说边走了过来,“走,我带你到他们的办公室去”,话音才落,他就走在我前面,出门去了。

    我突然觉得,这位为我带路的人好像就是诗人流沙河,即便是在那个资讯还不发达的年代,我也是在报刊上看到过他的照片的。

    他很快就带我来到了《星星》诗刊编辑部。光顾着办听课证,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为我带路的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到底是不是流沙河呢?回家的路上,我眼前总是浮现着那急匆匆为我带路的背影。

    偌大的演讲厅内灯火通明,《星星》讲座正式开课了,我惊喜地发现,那天为我带路的正是台上的授课人流沙河先生。

    那时,我已经读过沙河先生很多诗作,如《草木篇》《梅花恋》《故园九咏》《就是那一只蟋蟀》等等,但在讲课中,沙河先生绝少提及他沧桑的个人经历,基本不涉及自己的作品,对当代诗歌也谈得不多,这很出乎我的意料。听他讲课,我甚至觉得他不是我心目中那位著名诗人,他就是一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文化大师。

    沙河先生讲授的内容相当丰富,体现了他高深的中国文化素养。他讲《诗经》《易经》,讲吴芳吉的《婉容词》,讲诗歌创作的意象,讲造字的仓颉和文字,并为我们特别介绍了余光中、郑愁予、洛夫等台湾诗人的作品。有一天晚上,正是沙河先生用纯正的四川话,极有韵味地吟咏手中的剪报,我才第一次听到了令我感怀不已的余光中先生的《乡愁》。

    印象里,沙河先生是吸烟的。每次走上讲台落座,他先从提包里取出几本书放在桌上,然后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于袅袅飘散的烟雾中不急不徐地侃侃而谈。似乎从未见他备有讲稿,无非时不时地在带来的几本书中拿出一本引用几句,却总是那么洋洋洒洒,妙语连珠。

    至今还记得沙河先生反复讲过的,诗歌要追求美,文字要美,形式也要美,意境更要美,所以,要想把唐诗宋词这类文学经典传神地翻译成外文,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有一次讲课,沙河先生引用杜甫的《月夜》:“……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他说,如果要把“云鬟”翻成外文,那位仕女发髻的蓬松细柔、发丝的黑亮润泽、发式的端庄娴雅,这些都是不容易体现在外语文字中的,诗句当中的意境或者韵味也很难翻译得准确而传神。讲到这里,沙河先生挥动手臂做着手势,他指间缭绕的青烟让我无端想到了诗句中的“香雾”,说来真是有趣。

    沙河先生有时会结合古诗讲到孝道,他幽默地对台下黑压压的听众说,“从《诗经》到唐诗宋词再到而今,中国人一直在讲孝顺孝道孝敬,翻来覆去地讲了两千多年,这个问题有多复杂呢?其实简单得很。趁你的老妈妈还健在,天气冷了赶紧把烘笼烧热和,送到老妈妈的手中去。莫说那么多,这个就是孝道嘛!”此言一出,台下笑声一片。

    讲古诗,爱情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我记得,沙河先生在讲到诗歌中的爱情时,曾唯一一次谈到了自己的作品。有一天的讲座快结束时,沙河先生借着当晚的课题,笑眯眯地说,“写诗的人都喜欢写爱情,读诗的人也喜欢读爱情,我在当小伙子的时候也写过爱情诗,读几句给大家听,如何?”他从桌上的几本书中抽出一本,翻到其中一页,随口念了起来。当那首名为《雨中》的小诗念完,场内响起了那个晚上最为热烈的掌声。

    快四十年了,我没有写出过什么像样的诗句,我也自知没有写诗的才华和禀赋,但这丝毫不妨碍我始终保持着对诗歌的热爱,对沙河先生的仰慕。直到今天,我还时常想起多年前讲台上的那个身影——那身影,满满的都是温度啊!

当前:3版(2020年11月27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