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土地和墨香
 朱李锴


   

    墨香,是缄默寡言的父亲对土地的另一种热爱。

    饱蘸一笔乌墨,趁着得意春风,迎着滚滚麦浪,父亲将撇捺之间的大地倾入一方宣纸。握笔腾挪间,是他对生养之母——土地的盛大抒情。

    从小被寄予厚望的父亲,一口气读完了高中,最后因一分之差与大学无缘。望着病床上的奶奶,他决然掐断复读的念头,转身踏进容纳了祖祖辈辈的土地。但学生气推不动犁铧,教科书没教过赶牛,写得一笔好字的手也薅不尽地里的野草。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父亲卷起袖口,接过爷爷手中的锄头。他如同一个蹒跚的婴童,在肥沃广袤的大地上重新长成农民的模样。他要在这片土地上掘出另一个自己,掘出另一个希望。

    但父亲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决心扔下的过去和脚下的土地产生了深深的共鸣。父亲尤爱笔墨,家中贫困,没有额外的条件再供他学习书法。父亲便每天刮了锅底灰,拌一瓢清水,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写写画画,后来大些,才置办了笔墨纸砚,自此日日墨香萦绕。考学失败后,这些物什就淹没在尘埃里,落满旧日时光。

    而今在这靠力气的田野上,父亲竟重新发现了墨香!他奋力甩动起来的牛绳,是醉了的草书,霸气、粗拙、墨色飞扬;他按间距垄起来的田埂,是尚法的欧楷,挺拔、疏朗、高低分明;他扶行在地头儿来回辗转的犁头,是兰亭雅集的逸少行书,灵动、健秀、左右挥洒;而他松土的镢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刨下,成了入刻三分的甲骨卜辞,坚实、雄豪、劲峭有力,向春叩问着一整年的仓廪之运。父亲又重新拾起了笔,挥起了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大地的敬意。

    从此,父亲的笔墨中共振着土地的脉搏。禾苗刚露出青青芽尖,父亲写下“小麦田田种”;碧绿的麦涛随风涌动,他又写下“小麦深如人,澶漫不见地”;等到麦收之时,父亲喜悦中带着惯有的忙碌,案头宣纸上又变成了“秋风麦穗黄”。父亲兴致最高的时候是秋天,一到了这个金灿灿的季节,家中墨香尤浓。土地的馈赠在此时化作灵感,注入父亲的笔锋,提笔顿笔间掩饰不住的欢悦,墨色浓淡间,这一年的辛劳化成撇捺点横,组合成新生的故事,等待新一年的丰茂。

    砚池里的墨泛着时空的油亮,父亲的目光漫过素纸上的墨迹,看到了每一棵苗正随风摇曳生长,又越过村头的杨树,沿着大地的弧度一路望向天空,那里有着一场场知时节的春雨和兆丰年的瑞雪,这两样都是流淌在泥土里的血液。那一刻,水墨般的线条从纸上翩然而起,萦绕着院墙下的犁耙锄头,描摹着田地里的麦穗稻谷,晕染着父亲为他心中的大地所挥毫下的崭新定义,和他对新一年的美好期盼。

    土地和墨香,成了父亲意识世界中的美学镜像,一抔土、一滴墨都互相映衬着、激荡着勃发的希望,这是一个老农对日子越来越好的期盼。

 

当前:B3(2022年04月13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