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一天,我怀揣着憧憬和些许迷茫,离开乡情悠悠的富顺沱江之畔,只身一人到了成都。
那是我在晚报工作后领得第一份薪酬的一天清晨,天空中是薄薄的轻雾,像一位不善言辞的画家,用稀释过的牛奶涂抹着蓉城的天空。
从红星路二段往下转到武城大街,路灯的光晕被晕染成毛茸茸的一排排球体,悬在半空。那株上了年纪的榕树,它的枝丫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被橡皮擦擦去了轮廓。脚步声变得细碎而柔软,连呼吸都染上了湿润的重量。
这座有着几千年记忆的都市,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温柔的失忆,直到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万物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名字。时针指到五点整,我早早地站在农贸市场门口,等待最早一车西瓜的到来。
晨雾中,一辆满载西瓜的货车缓缓驶来,车灯在雾气中晕开一圈昏黄的光晕。我凑近瓜堆,轻轻敲击瓜身,倾听那熟悉的闷响。指尖传来西瓜表皮微凉的触感,带着露水的湿润。
挑了一个浑圆饱满的西瓜,我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瓜皮上的凉意透过衬衫渗入皮肤。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儿时的夏天,母亲也是这样抱着西瓜从田间回来。她的那双打满补丁的布鞋沾满泥土,额角沁着汗珠,却总是笑着说:“这瓜可甜了,你刚跑了那么远,歇一会儿再吃吧。”
回到租房,一时兴起,我抱起西瓜就往北门汽车站去,我想将这个西瓜抱回老家,向母亲表达第一次领到工资的喜悦心情。
在候车室里,我将西瓜放在膝头,双手环抱着它。周围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或许觉得带着西瓜赶路是件奇怪的事。但我只是将脸轻轻贴在瓜皮上,仿佛这样就能闻到故乡泥土的芬芳。西瓜在我的体温下渐渐变得温暖,就像记忆中母亲的手掌。
列车飞驰,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我低头看着怀中的西瓜,想起母亲总说,挑西瓜要听声,要观色,要摸纹路。她说这些话时,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笑意。记得去年夏天,我打电话说想回家吃西瓜,母亲在电话那头轻声说:“今年的瓜特别甜,我给你留了一个最大的。”可我却因为要经常上夜班,所以一直没能回去。
当车子经过隆昌之后,路面越来越泥巴化了,高低不平,车子行驶在上面,颠簸得很厉害。这时,车厢猛地一晃,我怀中的西瓜被狠狠一震,一下挣脱了我的手臂。它像个顽皮的孩子,顺着过道骨碌碌滚向前方。
我慌忙起身追赶,只见它在车厢地板上画出一道湿润的弧线,最终撞在前排座椅上,发出沉闷的“咚”声,裂开一道细缝。清甜的香气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混合着此起彼伏的笑声,为这段旅程添了一抹意外的甜。
夜幕降临时,我终于站在了家门口。母亲开门时,我献宝似的将西瓜举到她面前。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接过西瓜,掂了掂分量,笑着说:“这瓜挑得好。”转身时,我瞥见她偷偷擦了擦眼角。
厨房里,母亲将西瓜放进凉水盆中。水珠顺着瓜皮滚落,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她切瓜的动作依然那么利落,刀刃轻轻一碰,西瓜便应声裂开,露出鲜红的瓜瓤。
“来,尝尝。”母亲递给我一块最大的。我咬下一口,汁水在口中迸开,甜得让人心颤。抬头看见母亲正专注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慈爱。这一刻,我忽然明白,这趟千里送瓜的旅程,送的不是西瓜,而是我无法说出口的思念与牵挂。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母亲絮絮地说着今年的收成,说田里的西瓜长得特别好,说我小时候最爱吃西瓜心……我安静地听着,任由这熟悉的乡音将我包围。怀中的西瓜早已吃完,但那份温暖却久久不散,就像母亲的爱,永远温热,永远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