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源流在文学长河中蜿蜒流淌,从诸子百家到唐宋八大家,从桐城派到周氏兄弟,这种承载着中国人精神密码的文体始终保持着“载道”的使命与“言志”的本真。王彬先生的《散文课》似一叶扁舟,以叙事学为楫,划开传统文论的深潭,在当代散文创作的江面上激起层层智性涟漪。这部著作不仅构建起连接《文心雕龙》与当代叙事美学的桥梁,更以《三峡书简》《袒露在金陵》等作者自身的创作实践为锚点,在传统与现代的张力中展现出散文文体的生命活力。
《散文课》全书共分辨体、叙事、法度、修辞、创作五部分,是王彬先生为北京市作协成员授课的精华内容,也是他多年从事散文写作和研究的经验成果。在将叙事学的解剖刀切入散文肌理的过程中,王彬先生敏锐捕捉到叙述者的“基因密码”。不同于小说中戴着人格面具的叙述者,散文的叙述者必须与作者血脉相连,这种“非虚构自我”的写作伦理,恰与刘勰“心生而言立”的古典文论形成隔代共鸣。《袒露在金陵》中那些浸润着六朝烟水的文字,正是这种理论主张的最佳注脚——从1984年初稿到2019年改定,王彬先生始终保持着叙述者与创作主体的高度统一,使文章在令人慰怀中,展示了散文写作的另一可能抑或又一范式。这种对“真我”的执着,既是对当下散文中“叙述者异化”现象的拨乱反正,也是对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史学传统的现代转化。
在语言建构的维度,王彬先生创造出“牛牧山坡式”的叙述节奏,这种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暗藏经纬的表达方式,将汉语的弹性与密度发挥到极致。《三峡书简》中,他时而以考据家的严谨梳理巴楚文化的脉络,时而以诗人的敏感捕捉江雾中的历史回响,叙事视角在宏观俯瞰与微观凝视间自如切换,恰似苏轼《赤壁赋》中“寄蜉蝣于天地”的时空转变。这种语言变异现象,既源于叙事学对文本张力的追求,更暗合古代文论中“观物取象”的美学传统,让散文语言在保持现代性的同时,始终流淌着《诗经》“赋比兴”的古典血脉。
从结构美学的层面审视,王彬先生的创作实践展现出“散而不乱”的东方智慧。《散文课》中强调的“动力源”理论,在《袒露在金陵》的五章结构中得到完美演绎:从六诏女子的传奇到野狐岭的生态忧思,看似跳跃的题材被内在的敬畏之心串联,如同散落的珍珠被金线串成项链。这种“形散神聚”的结构艺术,既是对西方叙事学“情节动力”说的超越,也是对归有光《项脊轩志》中“事细情真”传统的创造性继承。当他在《三峡书简》中让地质变迁与文明演进形成叙事复调时,我们仿佛看见郦道元《水经注》的考据精神与张岱《陶庵梦忆》的性灵书写完成了跨时空对话。
王彬先生的散文理论建构,始终保持着对传统的温情与敬意。他将“养气说”转化为创作主体的精神修炼,把“才学识”要求具象化为文本的知识密度,这种转化不是简单的理论嫁接,而是如同稼轩词用典,将古典文论的精髓化入当代批评话语的肌理。《散文课》中对中国散文“文章之学”的溯源,既厘清了文体发展的历史脉络,也为当下创作确立了“修辞立其诚”的价值坐标。当他在研讨会上强调“散文创作具有‘我手写我心’的特点”时,我们分明听见了袁枚“性灵说”在现代语境中的回响。
现代散文在虚构与非虚构的迷雾中徘徊时,王彬先生以其理论洞见与创作实绩,为这个古老的文体注入了清流活水。王彬先生的《散文课》不仅是创作指南,更是精神宣言:它提醒我们散文的终极价值不在于叙事技巧的炫目,而在于如青铜器般“养”出来的气韵,如古琴曲般“吟”出来的情致。在这个意义上,王彬先生的探索既是对《文心雕龙》“原道”“宗经”精神的当代回应,也为汉语散文在全球化语境中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叙事范式——让千年文脉在当代书写中继续奔涌,使每个人的生命体验都能在散文的河床上留下独特的叙事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