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单是念在嘴里,就觉着有一股清冽之气,从舌尖凉到心底,像清晨草叶上那颗将凝未凝的霜。它不像惊蛰,带着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催着万物慌慌张张地醒过来;也不比清明,雨丝风片里总缠着几分化不开的哀愁。寒露是安静的,是大地在夏日一场轰轰烈烈的狂欢之后,一次深长的、带着凉意的呼吸。它不向外张望,只向内凝神。
    若要寻一个地方,静静地品咂这份“向内”的滋味,恐怕没有比一座山间的古刹书院更相宜的了。城里的秋,总来得拖泥带水,夏日的余热恋栈不去;灵岩山上的秋,却已是透骨的真切。一进山门,那股清寂之气便扑面而来,润津津地沁入石阶,渗进瓦当,空气里满是草木冷静下来的芬芳。踩着泛潮的石板路慢慢走,脚步声在空山里显得格外响,一下一下,像是叩问着自己的心神。书院那扇旧木门虚掩着,仿佛专为等候那些肯暂抛俗虑的过客。院里那几株百年银杏,才是这时节真正的主角。它们的叶子,边缘已被风霜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柠黄,继而洇开成暖暖的金,与叶心还守着的一丝绿意,交织成一幅沉静的锦绣。每一片叶子,都像一页被光阴摩挲得温润的书页,上面写着春的萌发、夏的繁荣,此刻,正静静地等待秋的批注。风过处,那沙沙的声响,不成曲调,却比万籁俱寂更让人心静;它仿佛在耳边低语:收一收眼,定一定神,该回来看看自己了。
    古人将寒露分为三候,说来简单,里头却藏着东方人看待天地生命的大学问。一候“鸿雁来宾”,看那长空里“人”字排开的雁阵,是告别,也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奔赴,它们听从的是血脉里比理智更古老的律令。二候“雀入大水为蛤”,这想法真是天真得可爱,又深邃得迷人。雀鸟不见了,蛤蜊的壳上却生出酷似鸟羽的纹路,古人们便说,雀是化成了蛤。这哪里是愚昧,分明是一种极温柔的生命观:形态的消亡并非终结,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天地间循环往复。三候“菊有黄华”,菊花是聪明的,它不凑春天的热闹,偏等这万物开始收敛的时节,才从容地舒展瓣蕊。这并非孤傲,而是一种清醒的选择,仿佛在说,生命的华彩,未必都在喧腾的暖阳下,这清冷的风露,反倒能淬炼出更本真的颜色。元稹说,“此花开尽更无花”,赞的便是这番于萧瑟中独自成景的风骨。
    在灵岩寺这地方,有梵音袅袅,有书香墨气,寒露的景致便仿佛又多了一候,我可称它为“银杏点金”。那金色,不是夏日耀眼的烈金,也非宫廷画里的泥金,它是一种温润的流金,是生命在酣畅淋漓地挥霍了一整个夏季后,沉淀下来,由内而外透出的光泽,安详而醇厚。
    在书院斑驳的檐下摆开桌子,沏上一壶暖茶,是应对这时节最好的方式。茶须是秋茶,香得不那么张扬,是沉在水底的、缓缓的甜,像被秋阳晒透的果子。呷一口,暖意从喉头一线地滑到心里去,妥帖得很。这滋味,正像寒露这个节气,将外放的光和热,都收敛成一股可堪回味的余韵。佐茶的吃食也简单:一钵白果炖鸡,一碗石磨豆花。
    那鸡汤是清冽的,几粒白果如小小的珍珠,在汤里载沉载浮。白果是银杏的种子,微毒,裹着硬壳,非得经过一番水火功夫,才能褪尽苦涩,转化成这一口软糯的清甜。这倒像极了人,年轻时的那点锐气与锋芒,总要被岁月这口锅慢慢地熬,才能熬出中年的圆熟与回甘。真味竟是淡,这话是不错的。
    而那碗豆花,来得更不易。豆子需在石磨沉重的轮回里粉身碎骨,方能在水中重新凝聚成一片至柔的洁白。这从“散”到“凝”的过程,恰似一种修行,将纷乱的心神一点点收拢,安顿下来,成就一种朴素的圆满。这道理,老祖宗早就说透了,“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损”的功夫,便是收敛,是化繁为简,是返回内心那片清寂的田地。
    人总是贪恋盛夏的光景,怕见凋零。但寒露这节气,这山,这树,这茶饭,却无不在温和地提醒:收敛,不是衰败,乃是一种更为深长的力量。夏日是倾其所有的给予,秋天则是含而不露的积蓄。人生亦然,年轻时恨不得识尽天下人,行尽天下路,是向外扩张;年岁渐长,才懂得生命的丰厚,不在于广度的占有,而在于深度的体味。便如这银杏,落叶片片,并非无情,是将一夏的滋养,缓缓地藏进枝干,为了来年更深、更稳的萌发。这是“藏”的智慧。
    如此想来,寒露教给人的,原是一种关于“度”的学问。它处在热与冷之间,不偏不倚,自有一份从容。灵岩山这一日,茶饭景物,都在诉说着这个道理:在极丰饶时,要懂得收敛,如白果之内敛;在渐清冷处,要能发现华彩,如银杏之金黄。这便合了“圣人敛福,君子考祥”的古话,将泼天的热闹收敛为心底的安宁,方能得一个久长的圆满。
    院内,山风又起,几片早熟的银杏叶旋舞着落下。手中的茶温犹在,心里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定。寒露的美,大约不在于它预示着终结,而在于它展现了“完成”的静穆——万物各有时节,此时的告别与沉淀,不过是为了生命更深的懂得,与下一次,更从容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