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是静静的，像一块被遗忘的碧玉，却被秋风悄悄地拭了又拭，亮晶晶的，映着高远的天。那水色，绝非夏日的葱碧，也异于冬日的铅灰，而是一种沉静的、含着薄荷般凉意的清冽。

    沿湖岸缓步西行，最先迎过来的，是那几株老樟树。它们是一群沉默的巨人，即便入了秋，叶子也仍是固执的墨绿，只在树冠顶尖，偶有几片被风霜染就的、赭石色的老叶，恰似巨人鬓边的微霜。风来过，它们不与旁的树争喧，只沉沉地、浑厚地“簌簌”响着，将那清苦的香气，一丝丝，一缕缕，送入你的鼻腔，于是心头些微的焦躁，便不知不觉地沉静下来。

    樟树的邻舍，便是银杏了。这真是秋日最烂漫的浪子。一树一树，都醉得透了。那叶子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金黄，黄得那般奢侈，那般理直气壮。日光从枝叶的缝隙里筛落，每一片小扇子，便都成了透明的琥珀，薄脆脆的，仿佛一碰，就要叮叮当当地响起来。看得久了，满眼皆是流动的、温煦的光。

    再往前，是几棵海棠。它们的叶子又是另一番风味，是胭脂红里调了些许藤黄，又在水里涮过一遍似的，不那么浓艳，却分外温润。而最烈的，要数那几株枫树了。它们像是憋足了一整个夏天的劲儿，非要在此时将满腔心事全都吐露出来，那叶子红得简直有些蛮横，是朱砂，是火，是凝结了的霞。

    这一片斑斓的、燃烧着的色彩，都无一遗漏地倒映在龙湾湖的镜面上。于是，水里也成了一个世界，一个流动的、荡漾的、比真实更多了几分迷离与温柔的世界。

    正当我沉醉于这水与色的交融时，几声清呖，划破了长空的静寂，是白鹤。它们从远处的水雾中悠悠飞来，长颈秀项，姿态是从容不迫的。雪白的羽，墨黑的翎，在秋日澄澈的背景里，干净得像宋人画里逸笔草草的精灵。它们时而掠过水面，双翅平展，投下倏忽即逝的轻影；时而落在浅滩，单足而立，缩着颈子，像极了一尊沉思的雕像。与白鹤的清高相伴的，是那一群麻鸭。它们就热闹多了，在近岸的芦苇丛里“嘎嘎”地叫着，棕褐色的身子胖乎乎的，时而笨拙地在水面扑打翅膀，时而一个猛子扎下去，只留一翘尾羽在水面，片刻后，又湿漉漉地钻出来，快活地甩着头。这一静一动，一雅一俗，在这龙湾湖的秋光里，竟搭配得如此和谐，仿佛天地本意的安排。

    我的目光，不由得从这些自在的生灵，移向岸上那些同样在流连的人。他们三三两两，或坐于树下的长椅上，或由人搀扶着，在落叶铺就的小径上慢慢踱步。他们的臂上、颈上、或腿上，都缠着白色的纱布，或打着纸壳做成的夹板。他们大多很安静，有的仰头看着一棵银杏的金冠，看得出神；有的则对着湖心起落的飞鸟，微微含笑。秋风拂过，吹动的不仅是彩叶，还有他们空荡荡的袖管与衣角。他们是在这里，将身体里的沉疴与痛楚，一点点地交给这湖光山色去浸润，去化融。

    顺他们的来路望过去，岸北，便是那座素朴而熙攘的所在——天全县中医院。虽是清晨，门诊大厅里已人头攒动。我未曾进去，只在外头驻足，便能感到一种沉稳的气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药草香。人们低声交谈着，脸上是一种平静的、信赖的神情。他们中许多是远道而来，挎着行囊，风尘仆仆，只为寻那位传说中的医生——全国道德模范、“四川省首届十大名中医”陈怀炯先生。

    关于陈老先生和他的陈氏骨科，我耳熟能详。一门技艺，传承逾百年，始终守着“低价惠民”的初心。我想象着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此刻正坐在某间诊室里，用他那双仿佛被岁月与仁心赋予了魔力的手，为一个个被痛苦扭曲的身体，接续希望。那手法，该也如这秋风一般，温柔而坚定吧；那目光，该也如这秋阳一般，暖煦而慈悲吧。

    这时，一位由女儿搀扶着的老妇人，从我身旁慢慢走过。她的一条腿打着石膏，行动有些迟缓，脸上却满是舒展的、松快的笑意。她指着湖对岸那一片火红的枫树，对女儿说：“你看，多好看。上月这时，我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哪想得到今天就能自己走着来看这景致呢。”

    她的话说得极平常，却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心潭里漾开了圈圈涟漪。我忽然彻悟了。这龙湾湖的秋天，之所以美得这样浑厚，这样动人，不仅仅在于那些斑斓的树叶，那些翩跹的飞鸟，更在于这湖光山色与人间悲欢的交融。岸上的伤者，他们从医院的病室里走出来，将身体浸染在这无边的秋色里，他们看的，是生命在荣枯中展现的绚烂与静美；而医院里的医者，他们用一双妙手，一颗仁心，正将这份绚烂与静美，重新归还给那些被伤痛遮蔽的生命。

    那一片片或红或黄的秋叶，何尝不像是人生命中必经的盛衰与轮回？它们在凋落前，拼尽全力，绽放出最极致的色彩，这是一种庄严的告别，也是一种辉煌的涅槃。而那些缠着绷带的人们，他们此刻的静默与凝望，正是在这自然的韵律中，汲取着康复的勇气与生命的韧性。医者的仁心，是这秋日里看不见的暖流，它流淌在医院的每一角，也流淌在这湖畔的每一寸空气里，与这天地间的正气，一同护佑着生命的尊严。

    我再度望向龙湾湖。湖水愈发地静了，将整个天空的蓝与岸上所有的色彩，都温柔地搂在怀中。岸边的伤者，与岸北的医院，在这幅秋日的长卷里，浑然天成地融为一体。景滋养着人，人又点亮了景。这哪里只是一片湖呢？这分明是一座无言的讲堂，在用最生动的笔触，向每一个驻足的人，阐释着何为生命，何为坚韧，何为仁爱。

    秋风又起，几片银杏叶悠悠地落在我的肩头。我拈起一片，对着光，看它那清晰的、如丝缕般的叶脉，仿佛能听见里面流淌着的、一整个秋天的故事。我将这片叶子轻轻放进口袋，觉得像是将一整个龙湾湖的秋天，都装进了心里。那秋色，是沉甸甸的，也是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