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膛口的童年
周寿鸿(江苏)
       锅灶,是故乡的根。过去在乡下,再清贫的人家,也不能没有锅灶,有口锅往灶台上一放,生活才有滋味。回乡的人,都会先看一眼家里的烟囱,如果有一道炊烟正在袅袅升起,再疲惫、再烦闷的心情也会踏实平静。
  离乡经年,我每每想起老家,就会想起家里的锅灶,还有坐在锅膛口的童年。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出生后的第二年,父母从大家庭搬出,来到村子东头建了三间茅草屋,又请来师傅砌好了灶台。当一缕新鲜的炊烟冒出,在村庄上空飘荡开来,四邻们就知道,村里又多一户人家了。
  老家的锅灶在东厢房,有一大一小两口锅,中间还有一个小汤罐。小锅烧水煮饭,大锅烧菜兼煨猪食。菜烧好盛进碗后,放水煨猪食。第二天中午,刷一下锅又用来烧菜。记忆中的锅屋,总是弥漫着一股酸腐的猪食味。在那时的乡村,猪是庄户人家的宝贝,过年的开销全靠它了,猪是有资格和我们共用一口大锅的。
  我放学回家,总是先去锅屋,在汤罐里舀一瓢温水,咕咚咕咚喝下肚,然后才放下书包。这时,妈妈已经在灶台前忙碌了。米饭刚刚做好,溢出阵阵热香。她打开饭锅,铲出一块锅巴给我。热烫焦脆的锅巴,诱得我肚子里有一千条小虫在蠕动。我接过锅巴,边嚼边坐到锅膛口,开始帮妈妈烧火。
  锅膛口堆积着柴火,春夏是稻草、棉花秸,秋冬是麦秸、树枝和杂柴。草垛离门口不远,柴火不多了,随时可去抽几捆补充。烧火时,先用穰草引火,然后覆上树枝或秸秆。我记得最好烧的是麦秸,一点就旺、火光熊熊;最好玩的是棉花秸,在火膛里噼啪作响,炸出一朵朵小小的焰花。而稻草,虽是当家柴火,却很让人头疼。在江淮一带,春夏天阴雨连绵,稻草垛经常起潮发霉。草塞少了,膛火易熄,草塞多了,烟就会从锅膛口倒流出来。等烧好了菜出来,小脸已被熏成了黑包公,只剩一口牙是白的。
  锅膛口跳动的火光,映红了稚嫩的脸庞,把童年的时光照得通红透亮。这也是多数乡村孩子的一道家庭作业。那时,父亲在乡农具厂上班,平时的农活主要靠母亲操劳。从田里收工回家,她就得赶紧做饭,免得我们挨饿。所以,去锅膛口烧火,是我逃避不了的差事。
  柴火是锅膛的粮食,我坐在柴火堆中间,抽起一束束草或树枝喂进去,看火花卷动着舌头,将它们咀嚼,消化成灰烬。积灰多了,锅膛就像生了胀气病,变得有气无力。于是每过几天,我就会用掏火耙清出积灰,让它重新有好胃口。
  烧火久了,我渐渐喜欢上了灶烟的味道,锅膛也成了玩伴。我变换着花样逗它,有时恶作剧似地猛添柴火,让它噎得难受,有时又故意一小把一小把地送,看火花一副馋咪咪的模样。这时,妈妈的声音就会穿过烟囱壁:“好好烧火,别贪玩!”
  夏秋之季,蚕豆老了,玉米熟了,山芋收获了。这时候的锅膛口,变成了快乐的烧烤箱。我用火钳夹起几颗蚕豆、玉米粒,伸进灶膛里烤,不一会,蚕豆爆了,玉米粒开了花。我一边烧火,一边品尝着香喷喷的爆蚕豆和爆玉米花。烤山芋要复杂一些。先在膛灰里挖一个小坑,将山芋埋进坑里,过一会儿要翻一下面,否则就会烤焦。菜烧好了,山芋也有了六七成熟。锅膛的火熄灭了,但还不能取出山芋,得再焖一会儿让它慢慢熟透。到了时间,用火钳夹出山芋,拍拍灰,撕开皮,芋肉金黄发亮,汁水欲滴,香味四溢,浓浓的芋香让我至今仍在回味。
  后来,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我家搬到了新庄台,煨煮猪食的大锅退出了灶台。我离开家乡的时候,村民们已经纷纷用上了煤气灶、电磁炉、热水器,传统的锅灶要么成了摆设,要么拆除,离生活越来越远,渐渐成了记忆。
  一口锅膛,熬冬为夏,煮春为秋,化开了世事沧桑,照亮了我的成长,也见证了家乡的变迁。岁月悠悠,我仍然怀念老家的锅灶,怀念坐在锅膛口的童年。一次次梦回老家,母亲依旧在灶台前忙碌,我坐在锅膛口,被温暖的火光映红了脸。
当前:B3(2018年01月20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