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扁豆泼又蛮
米丽宏(河北)
在村子里种扁豆,是补缺,补空地的缺。房前,屋后,猪圈旁,柴棚边……反正,都是些零碎的边角地。
你说菜园里?不不不,菜园里不种扁豆的。扁豆这家伙,泼,蛮,赳赳武夫般,一发飙就收不住,抽藤发叶,不管不顾。谁跟它做邻居谁倒霉,菜邻居被欺负得死不了、活不成,很难看。
南方人把扁豆叫“刀豆”,有一股子兵气,倒也合它的脾性。扁豆,种下去,不怕春寒;结荚时,不惧霜冻;度过夏,奔向冬,比大白菜还耐寒。一株扁豆,能姗姗看尽四季风景,生命维度如此辽阔,这样的蔬菜,真真不多见。
扁豆生长时,像冲锋的战士,心无二念,一心往前头,往上方,往高处。一粒籽播下,经一夏,便变成铺天盖地的绿蓬。于是,你看吧,半分山地的老荆子,像盖了绿被子;猪圈上空,遮天蔽日,像搭了绿窝棚;一棵少年椿树被缠上了,佝偻着身,像负重的老头子。
这都是扁豆干的好事。
人家盼的是春风,“春风得意马蹄疾”,扁豆,等的却是一架秋风。秋风起,秋意浓,好嘛,扁豆得了势啦。这一整个夏天,它被节令禁锢得不能开口,一口气憋得绿森森;一腔蛮力,全用来向前爬。如今,总算可以放开胸怀啦,想开花就开花,想结荚就结荚。它潇洒地一撩绿斗篷,哗啦,散出万千蛱蝶。紫的,白的,黄的,紫的紫莹莹,白的白闪闪,黄的黄亮亮。
那一只只、一串串蝴蝶,敛翅俏立,笑向秋风,带了一点飞起来的仙气,跟这武夫似的扁豆藤架实在是不搭;可就是这么奇,往往泼皮蛮憨的粗人儿,内里却又有天真烂漫的情怀。有情怀,却没当回事儿,不会像磨磨唧唧的文化人一样,拿着情怀当宝贝。藤叶继续努力往前赶,往上蹿,往高了爬;好像,它认准了,成长才是唯一的使命。一直到老,到枯,最顶端还伸出去一截儿弱弱的须子,左右盘绕着,寻个支撑点,想再往上走。
单单纯纯一架藤叶,它在长;开花了,还在长;一边开花,一边结荚,一边还在长。你就没见过这么泼蛮的家伙,一直长到虚脱呀?
秋日黄昏,仰望一架扁豆,头顶上窸窸窣窣,以为是风呢,但看看叶子纹丝不动,那是扁豆蔓子在头顶上往前蹿动。盯住一支藤,能看到忽然的跳跃和瞬间的匍匐。那么多藤蔓,小兽似的,簪着花,带着刀,亦俏亦泼地在月下攀登。
那些累累的“刀豆”,替换了花朵,排列成行,成串,成阵,举着“刀”,亮出金字塔般的队形。刀锋林立,让人想起《水浒传》里悲怆的卖刀情节,想起黑旋风沂岭杀四虎的斩截;也是,大雪满弓刀,此时月色也如雪,令人惊醒。
传说中千手观音有千手千眼,是为救苦救厄;扁豆呢,千万弓刀,是为了砍斫秋光吗?然凑近了去看,那实在是一只只耳朵啊,还有耳廓呢,是凹凸不平的秋之耳朵。用手捏住一只耳,轻轻薅,一根藤叶随着凑过来,它肯定是心疼了。
当一茬刀豆被采去,一茬豆花儿,马上又替补上来。俏媚小花儿,转而化为刀。半圆弓刀,嫩嫩的刀,不惜代价,不计利害,不问成败,全部亮出来,像一场冒险。
其实,刀也罢,耳也罢,那都是你的看法;你怎么看,影响不了它亮剑或者倾听。四季累积,它已经有成熟的定力来应付一切评判。正因此,它又泼又蛮,也敢怒敢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