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树都是站着的墨
米丽宏(河北)
院里的葡萄架,早就只剩一副嶙峋的骨头了。入冬后,天天早起扫葡萄叶,一天一小车,推到门外大路边,等清洁工人用车拉走。
每次推叶子到路边时,我都看到门口路两旁的行道树在急急忙忙地赶着落叶。以我的脚下为原点,城里,城外,老家,更远的远方,都被落叶一层一层覆盖,下落的叶,把一个清寒的世界拉到了我的面前。
叶子是树的锦绣小梦,落一片,就等于梦销一角;落一片,树就会清醒一下。等叶子全部落光了,树倒定下心来,修炼成了无牵挂的模样。
至此,树已活成了一把骨。生命的轮廓、章法和节奏,明明白白地呈现在空间里,连岁月雕刻的纹理、节点、疤痕,以及枝条上细微的希望和走向,也都呈现了出来。冬天的树,就这样有了一种清健磊落之风。
小城城郊的水南寺村外,有一片美丽的白杨林,林子落叶后的照片,最近在朋友圈火得厉害。我禁不住诱惑,下班后专程跑到林里去看——那落叶的壮美,比春花还让人震撼。树梢上,一枚叶子也不剩,空空的树枝齐刷刷地一律向上,显出一股万众一心的决绝之意。
夕阳用蒙蒙的红涂抹着灰白的丫杈,暖得忧伤。
白杨落叶时审慎,本是一枚一枚叶子克勤克俭地往下摘;是北风的狂躁,将全部叶子统统折下,厚厚地铺在了地上。白杨树不计较北风的大手大脚,竟卸下负重似的,意气昂扬。走在落叶上,哗哗作响,像脚步摩擦在印象派明黄的画布上。想起苏曼殊以诗邀友:“来醉金茎露,胭脂画牡丹。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一次晤面,被他铺陈得如此浓墨重彩。其实,白杨树将落叶铺展起来,也是如此酣畅,在一尺深的落叶上面打坐,定会悟得更明净的真谛。
冬天的树里,有一种树像老人,枝丫虬曲纵横,那是山里的老柿树。它们的黑筋鼓突,像性子不好的人发着怒;它们的树皮开裂,如古时的活字印刷板块,一枚枚地排成了光阴的无字书,字里行间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意味。我还见过一棵长在山垭口的柿树,所有枝丫,大的、小的、粗的、细的,一律折向西北方向,像一面冻在风中的旗帜。
落光了叶子的槐树,比老柿树温顺得多,大枝小枝密集交错,共同撑出一个硕大的扇形。夕阳从树的背面照过来,透出绯色的光,真像一把硕大的木雕折扇。可是,谁又能扇得动它呢,唯有那强劲的北风吧?
老家屋后有一棵香椿树,乌黑的主干,光溜溜的苍灰的大枝小枝,都显出一种硬骨铮铮的姿态,好像将军万里归来,还未解甲胄;又像杜少陵后期的诗歌,骨骼宽大,气象峥嵘。但是,等来春,香椿芽嫩嘴拙舌地笑春风,你才发现,这硬汉慈爱地纵容着娃娃们,满树都是柔情。
春萌夏旺,秋枯冬藏。冬天的树,隐掉了招摇与浮华,呈现出最简单最磊落的生命本相。不是没有冲天的羽翼,是收起来了;不是没有青葱的情怀,是揣起来了。藏好一切,担一个枯字,像极了笔毫中的枯墨,在皴擦中,继续写一种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