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然古南街
程艳(江苏)

    江苏宜兴丁蜀镇有条依山傍水的老街,名叫“古南街”。街北有山,名“蜀山”,不大,却是因苏轼“此山似蜀”的赞美而得名,依山势,曾经建起许多状如长龙的窑,烧制紫砂器皿。街南是河,叫“蠡河”,相传为范蠡主持开凿,欸乃一声,就将装着匠人心血之作的商船送到远方。

    这条街,是宜兴紫砂的发祥地,也是明朝中晚期至上世纪60年代宜兴紫砂的生产和销售中心。古南街最先吸引我目光的,是一根高耸的烟囱。那是曾经盲目要效率、要产量的留痕。可紫砂的制作必须将“时光”二字糅进去、烧进去,急不得恼不得。后来,烟囱成了街边一景。从绿叶缝隙间看上去,细碎的阳光晃着眼睛,砌烟囱的红砖被几十年光阴浸润得温厚寡言,再想象不出曾经的轰轰烈烈。

    烟囱旁、大树下,一条长凳上摆着三四双婴儿鞋子,洗刷得粉是粉、绿是绿,乖顺地望着同一方向。我便知道,这里仍生活着寻常人家。

    我去过一些有名的老街,大都非常商业化。面孔相近的店铺鳞次栉比,路边小贩不断向路人兜售商品。相比而言,我更喜欢乌镇。那里,可以遇见倚门而立的婆婆与邻居聊天,可以看到枕河人家窗边的电视机里,正播着电视剧。矮墙上,红的绿的,枝叶离披。内衣在晾绳上一摇一晃,并不害羞避讳。

    这条古南街,与乌镇有种近似的气质。它们在这个躁动的时代,还坚持用一种古旧不变的韵致“活”下去。外面的人,一批又一批来来去去,住在街上的人们,接受、习惯,仍然让寻常日子继续。

    街不长,宽只能并行两三人而已。条石铺路,磨得溜光水滑。两边人家多是二屋小楼,刷白的墙壁上爬着藤萝,门口墙边,摆着厚朴的石槽、破损的陶罐,里面蓬勃着家常的植物。

    洞开或半掩的门扉里,匠人们静静缓缓地打着泥片、做壶盖壶钮,或用牛角做的片状器具光着壶身。一众人拥进来难免嘈杂,他们却早习惯不请自来的纷乱,手底丝毫不乱,只提醒着:桌上的泥胚千万动手不得。

    同伴们被一位制壶的女子吸引。并不特别年轻,短发别在耳后,银色的耳钉闪着矜持的哑光,碎花上衣,不施粉黛。她静静地打磨手中的壶身,面上表情专注而超然。

    我被另一户人家吸引,窗户上挂着别致的花盆,吊兰舒展茂密。透过一丛绿,可以看到伏案写字的男孩,坐在一把带靠背的竹椅上。更近些的桌子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墙壁上信手涂画着一丛丛绿竹。另一户人家,古色古香的窗棂后,隐隐露着整齐摆放的书籍,我逐一辨识:《古砚品录》《紫砂与竹刻》《中国陶瓷史》《中国文物大词典》……我料定,书的主人一定是用心做紫砂的高人。

    那些白发老人,已经对外来者安之若素,怡然地下棋,或是抬头和我们说几句家常。一位笑盈盈的大哥走过,亲切地问候:又有来旅游的呀。

    我们缓缓向前,所遇的每个铺子里,都摆着好看的或紫或红或青的紫砂器皿,配着绿植,任一角都可以成画成诗。没有兜售揽客,没有过份热情。白墙上时不时地悬个黄铜牌子——某某旧居,这里,还是紫砂艺术大师的摇篮呀。顾景舟先生的故居也任游客随意进出,室内空间并不宽敞,摆放着简单的家具,上到二楼的木楼梯陡峭逼仄。在紫砂博物馆里我见过先生手做的壶,一只镇馆之宝如今价值数千万。没想到,他居住的地方竟如此寻常,除了门楣上的匾额,与其他人家的小楼无甚区别。

    我又想起博物馆里讲解员说起的往事,古南街建起烟囱的时代,顾先生还是坚持细致做壶的态度,被批评过。可做壶之人,手下心底,一定有自己的坚持。就如紫砂,所有曾经的柔软,都是为了烧制后最终的坚实。

    这条街的气质,与壶,与茶,真是匹配。安静超脱,不媚不俗。来则安之,去留任意。

    我幽幽叹一声:真想在这里做一辈子的壶。同伴说:你能耐得住这里的寂寞吗?估计三两个月就得逃跑。

    细细思量,我倒认为自己不会。可惜,我错过了与紫砂亲近结缘的时机,也没有投奔此处的勇气。但这条淡然的古南街,会成为我的念想;我也要把它的气质,当作人到中年后的一份追求。

 

当前:4版(2019年08月09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