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听冬夜纺车声
苟文华(陕西)

    冬天,乡村的夜晚来得早。

    太阳一落山,地面就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雾气从渭河河滩的稻田以及台地里钻出来,随着凛冽的寒风漫进村庄,与农舍屋檐下烧炕的炕洞以及厨房烟囱里冒出的青烟交织融合。袅袅烟雾,将村庄包裹住。暮归的农人吆喝着牛羊,穿梭在烟雾缭绕的黑黢黢的村巷中。月牙和寒星点缀在浩瀚的夜空中,营造出一派空廓寂寥而又冷清的夜景。空寂的村巷和院落中,开始传出一阵阵“吱咛咛咛,嗡嗡嗡吱——”的声音。

    这声音是用纺车纺线的声音。在这个季节,村庄的几乎每一户人家的女人,都会利用漫长的冬夜时光,坐在一架纺车前,将一捆捆棉花捻子,纺成细细的棉线。

    这是我记忆中的,儿时北方关中冬夜里的一道风景。这种风景,由于浓浓夜色的覆盖和刺骨寒气的阻隔,外人无缘观瞻。而生活在乡村的人,却是司空见惯。

    我的母亲,就是在每一个这样的冬夜里,坐在炕头的纺车前,在昏暗的煤油灯的光照中,一只手摇动纺车冰冷的木把,一只手轻轻地抽出绵细的白线。一个农家主妇必须独自承担纺线和织布家务,哪怕天气多么寒冷。白日里,母亲也要去农田劳作,唯有等到夜晚,才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坐下来,面对一大捆一大捆棉花捻子和熟悉的纺车。

    每一位母亲,都会在女儿很小的时候传习绣花、纺线、织布、做饭、剪窗花、缝衣服等等手工活儿。我不知道母亲是在几岁的时候,由外祖母传授给她纺线和织布的技能。但我知道,姐姐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寒冷的冬夜里跟着母亲学习纺线了。

    对这种寻常得没有人提及的“吱咛咛咛,嗡嗡嗡吱——”声,我的感情是复杂的。我喜欢听它,是因为我从懂事的时候起,每年的冬夜里都会听见它,那么熟悉,像是小夜曲,又像是催眠曲,我常常在母亲不间歇的纺线声中入睡。同时,我也害怕听到这声音。它让我想起:每当我半夜从梦中醒来,却看见母亲仍然坐在炕头的纺车前,不知疲倦地纺线。因为纺轮的转动而飘逸在屋中的棉屑,落在母亲的头发上。我看见母亲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照中变得逐渐苍老和憔悴,我心中一阵绞痛。

    夜复一夜,母亲总是轻轻地摇动纺车,将一根根棉花捻子纺成一咕噜一咕噜圆实的线锭子。我总觉得这细细的长长的棉线好像不是由棉花捻子纺成的,而更像是从母亲羸弱的身体里抽出来一样。纺线、织布、制衣……母亲辛劳一冬,却让我们得以温暖过冬。

    纺车的声音慢慢地盖过了北风的呼啸声,淹没了冬夜的寒冷,弥漫在村庄静寂的院落里,飘逸在幽深的村巷中。听着纺车的声音,我心里涌上对母亲的思念。虽在严寒的冬夜,我却因这份来自童年的记忆而温暖。

 

当前:3版(2020年01月10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