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蝉
王炜(江苏)
一觉醒来,稀稀拉拉的雨正敲打着房檐,推开窗,一股潮湿的风吹进来,竟有一丝寒意,像故乡的初秋,可现在明明是夏天啊,不得已,加了一件坎肩出了门。
是的,现在是夏天,在我的故乡,夏天是热闹的,不去说那麦地里的男男女女,不去说路上轰鸣的拖拉机,单单是那些蝉,便让夏天鲜活了起来。
春的美,源于娇嫩的草,斑斓的花;秋的美,源于金黄的叶,遒劲的枝;冬的美,源于晶莹的冰,洁净的雪,上帝创造出了那么多的颜色来满足人们的视觉,独独夏天的美却是不用看的,只需用耳朵去听,听夜里的蛙叫,听日间的蝉鸣。
蝉在地下的生活没人知道,待人们看见它时,它已熬过了许多个春秋。黑夜里,一只蝉正在努力,它必须在太阳出来前完成它的蜕变,这是它唯一的机会,为了这个机会,它已经准备了好多年。蜕变的过程是痛苦的,蝉先是把后背挣开了一道裂缝,挣开时疼啊,就好比人在自己的皮肤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还要两手拽着伤口的皮肤用力撕裂,撕成一个越来越大的洞。可蝉这么做了,顺着这道口子,它将脑袋缩到胸前,猛抬头去撞击那道裂口,脑袋便挣了出来,随即呼吸到了混合着草香与花香的温润空气。蝉用两个火柴头一样的眼睛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它需要喘一喘气,刚才那一挣已经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但是它丝毫不敢懈怠,它的大半个身子还在蝉蜕里面。喘过一口气后,它用一双还很孱弱的前螯死死地钳住蝉蜕,后面四条腿猛蹬,大半个身子便出来了,翅膀紧贴着身体,像一块被打湿了的纱布,再一使劲,整个身子也出来了,它踉踉跄跄地往前爬了几步,离开了那个浅棕色的小房子。它实在太累了,趴在那里睡着了。
趁着夜色,醒来后的蝉小心翼翼地溜到一棵树上,只为了能在白天一展歌喉。乡下的孩子在走出农门之前的生活,正如蝉一般清苦寂寞——走出去的,无疑是骄傲的,如同蝉的蜕变,可是谁又能了解,为了这蜕变,多少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熬坏了双眼。
蝉鸣最多的地方,是村后的河堤和村中的老屋,这些地方无一例外地生长着或高大或矮小的树木,那些被遗弃的房屋看起来如同巨大的蝉蜕,它们的主人完成了华丽的蜕变,一个接着一个地搬到了城里。如今,故乡的这种蝉蜕越来越多,多得已数不过来,但我知道,那些刚刚完成蜕变的乡亲,如同清晨里的新蝉一般,在城市里生活得小心翼翼,他们还未来得及享受蜕变带来的喜悦,便要忙于应付紧接着到来的迷茫、焦躁、不安。
每一个想逃离故土的人都应该带走几只蝉蜕,那是故乡的胎衣,可以治愈远离故土生成的所有隐疾。
其实,前世,我们都是一只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