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桥
许永强(四川)

 

    拱桥是一个人,不是一座桥 。

    听这名字,你就可以想到他的形象,比如角弓或者青虾,还有语文课本中的赵州桥 。

    我认识他时,他的腰已很弯,人已很老。 那时他在村庄东边一座老旧的石屋里当了许多年的校长,而我,是他的学生 。

    说是校长,其实他只管一个老师,就是他自己。

    他的脸上有许多褶皱,一说话就满脸开花。胡茬子布满了他的下巴,硬扎扎的。若有哪一个学生调皮捣蛋,他总是低沉着嗓子说:“把手伸出来吧,手背儿。” 他的大手一把将你的小手抓牢,将下巴挨近手背儿来回地蹭那么几下,让你觉得像被刺猬扎了一般的痒痛。因此,我们对他宽宽的下巴充满了畏惧。

    那时候我读小学三年级,很是捣蛋。有一次,我对同班的二青说:“校长的下巴要是没胡茬多好,咱就不怕他了。” 二青听了,先是“嘎嘎”地笑了两声,然后就当了“叛徒”,把我的话告诉了校长。校长把我找去,用浑浊的老眼定定地望着我,说道:“你真的怕我的下巴? ”

    我望着他的脸,敬畏地点了点头 。

    他用手掌刮了刮下巴,发出“嚓嚓” 的响声,说 :“怕就别捣乱了, 小子!”他用大手拍拍我剃得溜光的脑瓜,呵呵笑了 :“去吧,去吧。”我就逃也似地跑开了。

    他那时真的很老,像谁的爷爷。教我那阵儿,他已经退休多年,据说,他的儿子几次接他回城,他都不走。山那么深,谁肯来教我们这些捣蛋鬼呢?只能是他。因缺了两颗牙,他讲课吐字有些不清。比如把“二”字读成了“a”, 我们便跟着喊“a”,他就酱着脸说:“我读‘a’,你们不能读‘a’。” 我们就齐了声喊 :“是,老师,你读‘a’我们不能读‘a’。”可是,我们怎么读呢?他无奈地笑了,说:“ 老了,教你们的爹妈那会儿,我可不是这么发音的。老了,说老就老了……” 他那会儿,真的比谁的爷爷都老。

    除了偶尔用下巴刮手背儿,他对我们很好,比如,下雨天,他的弯背就成了一座真的拱桥。

    山里人家,稀稀落落,校舍三面倚山,一面临沟。我和其他十来个学生,上学放学都要过沟。那条四五丈宽的沟,冬天干涸,雨天却气势汹汹,浊流滚滚,水虽仅齐校长的膝盖,但对孩子们来说却是难以逾越的鸿沟。河上没有木桥、石桥、铁桥,只有校长这座肉做的拱桥 。

    我攀过“拱桥”一次,是在埋怨校长的下巴有胡茬后不久 。

    洪水涨起来了,把我们隔在了这岸,校长便从那岸过来,在水中蹚来蹚去。没人能替他,一个学校只有一个老师,校长是最年长的,我和二青则是第二、第三年长的。 我不好意思让他背,一是觉着自己曾嫌弃过他的下巴,二是觉着自己已经不小了不能让人背,尤其是让一个老人背。正犹豫间,其他同学已经被他背到了对岸,只剩下我了,再没办法去躲,因为校长捶着弯背,哗啦哗啦地蹚水过来了。他浑身湿透,喘气的声音像是在拉风箱。

    “来吧。”他蹲下来,袒给我一面弓形的脊背。

    “不!” 我说:“ 我敢过。”但这是吹牛,水浑浑的,浪头一个撵着一个,看着都让人晕眩,更何况那水几乎要淹没我的肚脐眼了。

    “来吧,孩子。” 他又说。拱形的脊背一动不动,静等我伏在上面。

    我急得要哭了,我该怎么办呢 ?

    “别不好意思,爷爷背孙子嘛。该上课了,快来,咱爷俩得赶紧过去,同学们等着呢!”他不容拒绝地说道。

    我闭上眼睛,趴上了那座拱桥。他的身体颤颤悠悠地下了水,浪声灌满双耳,我趴得紧紧的,与那面拱起的脊背紧紧地在贴一起。

    临上岸时,校长趔趄了一下,但我并没有掉下拱桥,他牢牢地箍住了我。

    “这不是过来了吗?”他说。是的,过来了,我赶紧从“桥上”滑下,落在坚实的大地上,站着。

    校长却没有站着,他瘫坐在地,大张着缺牙的嘴喘气:“老了,老了,我背你们爹妈时,可不是这副模样。”他的模样,真像一座坍塌的拱桥。

    喘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我们拥着他走向老旧的教室。二青靠近我,说:“校长背你过河时,不是走的,是爬。”“爬”字用来说人是贬义,我讨厌他说校长“爬”,便狠踹了他一脚。

    那年秋天,我转学了,校长也走了,他实在老得教不动书了。如今,村里已盖起希望小学,当了乡长的二青说:“盖座拱桥吧!”于是,通往学校的沟上就有了一座石桥……

    许多年过去了,我过的桥比小时走的路还多,但我始终忘不了那座拱桥。那座宽厚、踏实、温热的血肉拱桥,让我一生都走不到尽头。

当前:B3(2020年12月30日) 上一版 下一版